午间。第一锅。
客人只坐了个五六成,毕竟大中午、大热天儿的,来吃涮肉的总不会太多。
一向不苟言笑的陆沉,听罢玉城的遭遇,不禁哑然失笑,还得强行控制不好笑的那么大声,憋的眼泪都出来了!嘴上却不饶人:“没想到啊没想到,你这一辈子不吃亏的,居然栽在了一个小孩儿手里。。。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。。。”
玉城恨恨地哼了一声,想起那一夜前后失守还不够,居然还被人借了种去!简直是亏到西安府了。。。奇耻大辱。。。
玉城从手上摘下了女王送的翡翠镯子,拿给陆沉看,说道:“这是那小妖精送的,你帮我看看,值钱不?”
陆沉拿在手里,左看右看,又对着日光看,只见那帝王绿浓郁纯正,色调不偏黄、不泛蓝,阳光下泛起祖母绿般的深邃光泽;看形制外圆内平,厚重流畅;看种水纯净通透,光线穿透无阻,如蓄着一汪清泉。
陆沉研究了半晌才开口:“我对这东西研究的也不算很深,这么粗粗一看嘛。。。只怕老爷府上的镯子都不及这个。。。”
玉城吓了一跳,抢在手里也左看右看,对着阳光看,贪心地问道:“那这个得值多少钱?”
陆沉大概估算了一下:“这萝迦国地处西南,毗邻缅甸。。。想来这必是出自缅甸的顶级滇玉。。。进贡到宫中的玉料也不过如此了。。。这你要是拿到琉璃厂的话。。。少说。。。一千两起吧。。。关键是这好东西只怕你拿着银子都没处买去。。。”
玉城惊的吐了吐舌头,赶紧揣好塞到了怀里,不敢再戴了,嘴上嘟囔着说:“还算那小妖精有点良心。。。”
陆沉又哈哈一笑,讥讽道:“没想到啊,到头来还是你小子占了便宜啊!”
玉城翻了个白眼,切了一声,看到陆沉带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来,便问说:“你今日又要孝敬什么好东西给我啊?”
陆沉拿起那个盒子——紫檀木胎,通体阴刻八仙过海纹,缝隙填着螺钿与珊瑚碎屑,光照下如星河闪烁。
打开盒子,是一套光华璀璨的红珊瑚首饰——
主项链是由一百零八颗红珊瑚圆珠串联,颗颗花生粒大小;色如牛血凝脂,颗颗带天然白芯,象征“赤心一点”。中央吊坠是一枚铜钱大小的珊瑚雕牡丹,花瓣层迭透雕,花心嵌南洋金珠,以极细金丝缠绕为蕊。
另外配的是鎏金累丝珊瑚蝶耳坠一对,整枝珊瑚弯制的手镯一对,以及珊瑚点翠并蒂莲如意簪一根。
珊瑚炽烈如血,点翠冷艳若冰,恰似雪地红梅。玉城也是看的瞠目结舌,这一套也值老鼻子钱了吧?
陆沉呵呵一笑,说道:“这是人家孝敬老爷的,老爷看不上,让我们随意挑。。。我看到这个红珊瑚的牡丹,想着衬你,便跟老爷讨了。。。”
“这么好的东西老爷都看不上?”玉城睁大了眼睛,没见过世面一般。
陆沉切了一声,不以为然地说:“家里一尺多高的珊瑚树都有好几株,最高的一株都过两尺了!谁还会稀罕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啊。。。不过这些都还不及当年严松被抄家的时候,搜出的一株三尺高珊瑚树。。。”
玉城嘴上念着阿弥陀佛不住,果然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!心下想着,如果有一日落了难,单靠今日这两样东西卖了,也足够翻身了。。。
二人正说着话,忽见钱小掌柜披头散发、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,身上还有几个清晰的鞋印,不用说都知道,出大事了!
钱小掌柜跑过来,上气不接下气:“出事了。。。店给人砸了。。。老周被抓走了。。。”
玉城腾地一下站起来,血往上涌,两眼通红,一副要拼命的样子。。。随即又冷静下来,坐下了。
别的还好说,那陆沉一听老周被抓了?一把抓住钱小掌柜的手,忙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“边走边说。。。”玉城平心静气下来,领头走在了前面。
钱小掌柜小短腿使劲倒腾,要跟上玉城的大长腿步伐,一边走一边喘着大气说道:“刚刚来了个客人,点了泷海,就是泷江的师弟,从扬州过来的,前面都好好的做了捏筋和修脚。。。后来就要用强。。。还把泷海给弄出血了。。。结账的时候。。。非说晦气,不给钱不说。。。还给了泷海一个耳光。。。老周就急了,把那客人给打了。。。刚好赶上了兵马司路过巡逻的,就把老周给抓走了。。。后来人家说那客人是有点来头的。。。”
玉城一听有来头?即刻就停住了脚步,恶狠狠地问道:“什么来头?”
钱小掌柜冷不防刹住了脚步,差点撞到了玉城身上,磕磕巴巴地说:“说是开国功勋徐答老将军的后人。。。定国公一脉的。。。名叫徐世祯的。。。”
玉城扭头问了陆沉一句:“有这人?”
陆沉点了点头,“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儿。。。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、花花公子。。。一般人都不敢惹。。。即便是我们的人,平时也都让着三分。。。”
玉城哼了一声,继续往雅苑赶。
进了大门一看,傻眼了——正厅里的案几被掀了、墙上的画被撕了、所有陈列器具都碎在了地上,家具摆设也都东倒西歪,泷日、泷震、泷江几个人正一点点的收拾打扫,见到玉城来了,便停下了手上的活儿。
玉城问泷日:“其他客人呢?”
“都已经结账走了。。。”
“其它房间呢?”
“还好。。。他们只是砸了这里。。。其它房间都无碍。。。”
玉城望着站在一角收拾的泷海,雪白粉嫩的小脸儿上还有清晰的掌印,通红、泛肿,两眼通红,明显是刚刚哭过。。。
“你还好吗?要不要去看大夫?”
泷海此刻倒是坚强的很,捂着脸,没事儿。
玉城叮嘱了一句:“行了,你们别收拾了。。。万一官府来人要看现场呢。。。都先回去吧。。。关门。。。歇业。。。”
说完,拉着泷海的手进到了里间,钱小掌柜和陆沉跟在后面。
泷海这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:
那徐公子起先是在一楼的“扬子江畔”房泡的私汤,同来的还有两个家丁,后来徐公子便上了二楼的华山阁,安排的是泷海推背、捏筋和修脚。过程中就是手脚不老实,完事了就要硬上。。。泷海不敢拒绝便从了。。。完事了之后还嫌不够,又用东西玩泷海的后面。。。结果就弄出了血。。。说是一会儿还要去打牌,此刻见了红晦气的很,所以结账的时候就不想给钱。。。钱小掌柜理论了几句,抬脚就给钱小掌柜踹翻在地。。。那两个家丁也开始打砸。。。
周浑出来制止,以一敌三,把那两个家丁给打趴下了,那徐公子脸上就只挨了一拳。。。牙打掉了两颗。。。再无其它伤了。。。
这一通折腾,就惊动了刚好路过门口的兵马司的人,他们应该是都认识那徐公子的,所以一拨人带着徐公子去验伤,另一拨人就直接抓了周浑,此刻应该是已经移交顺天府了。
玉城默默地听完泷海的陈述,使眼色让陆沉和钱小掌柜出去,说道:“我看看你伤的如何。。。”
泷海背过身去,脱了裤子。。。
玉城一看,眼泪都喷出来了——丰满弹润的屁股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,蜜穴血淋淋的。。。
玉城喊了一声“陆哥,进来看一眼!”,那陆沉进来看到了伤势,皱起了眉头,长长叹了口气。
“他是怎么弄成这样的?”
“他用的是扇子。。。捅的。。。”泷海轻声回答。
“这个狗东西!畜生!”玉城气的满脸通红,随即叫钱小掌柜先带泷海去就近的医馆处理伤口,必须留好医馆的就医记录和药方子。
玉城盯着陆沉,吐出了三个字:“怎么说?”
陆沉叹了口气,慢悠悠说道:“这个徐世祯是现任定国公徐文璧的亲侄子,要说是徐老将军的后人,也确实没错!眼下他只是世袭了锦衣卫千户的虚衔,平日里纵情声色、骄横跋扈、目无法纪,仗着祖荫横行京城。生平最是贪花好色,却又极爱附庸风雅。。。”
“所以连你们也不敢惹?”
陆沉摇了摇头,叹道:“谈不上敢不敢惹的问题。。。他徐家一个魏国公一个定国公,魏国公那边眼下倒还有几个担任军中要职,这定国公一脉嘛。。。算是废了。。。都是些文职、虚职、闲职,也没机会亲自领兵打仗。。。老爷平时懒得跟他们计较,无非也是看着当初徐老将军的几分面子而已。。。”
玉城闷头气了一会儿,方才说道:“我平时没打过官司,这老周被抓了去会怎样?我们要不要打官司?还是要怎样?”
陆沉习惯性地捻了捻尖尖泛青的下巴,说道:“老周此刻应该是被关在了顺天府。。。不出三日,顺天府会传唤双方的人上堂,也就是在顺天府公堂公开审问,当事人双方以及证人都需到场对质。像是咱们这种斗殴致轻伤的轻微案件,顺天府就可以直接判决了,一般就是打些板子、赔些钱。。。只不过事情涉及到了徐家的人,可能会复杂一些。。。”
“会用刑吗?”
陆沉思忖了一下,说道:“也许会,但也不一定。。。反正是允许先对质和申辩的。。。”
“那能把老周先捞出来么?”
陆沉低着头,眼睛转了又转,半晌说道:“我去想办法,可以办个保候——就是由家属或铺保作担保,暂时释放出来候审的意思。。。”
玉城捏了捏陆沉的手,“那老周就麻烦你了。。。钱不是问题。。。老祖宗那边嘛。。。估计他此刻人在宫里也顾不上,我自己想办法,不给老祖宗添麻烦。。。”
陆沉站起了身,准备告辞,“老周的事儿包我身上。。。老祖宗那边嘛。。。我先托人给他带个消息吧。。。估计不用我带,小雷和才哥那边应该也都已经递到了。。。”
玉城长长叹了口气——出来闯荡这么多年,第一次惹上官非和权贵!当初决定进京的时候,就知道身处天子脚下,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。。。如果是降临在自己身上,多少还能斗一斗,可眼下被欺负的都是跟着自己的好兄弟。。。是可忍孰不可忍。。。两眼通红。。。却又不能哭!
顺天府大堂。
位于北京城中轴线东侧,紧邻贡院,衙门高阔,朱漆剥落,显出一股威严与沧桑。
正堂高悬“明镜高悬”匾额,金漆已有些斑驳,两侧立柱刻着“尔俸尔禄,民脂民膏;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”。
下方黑檀木公案,上摆惊堂木、朱笔、令签筒。两侧站着八名衙役,手持水火棍,分立左右,面无表情。一名老油子样貌的刑名师爷,眯眼捋须,随事在侧。
正坐堂上的,便是新任顺天府尹邹正卿,新科进士出身,原任山西知府,因“清廉刚正”被调任顺天府尹,实则被朝中高官当枪使——人尽皆知,顺天府尹是个比大理寺卿还难做的“烫手山芋”——管的是天子脚下,随便一个案子、随便一个人,都可能牵扯出权贵和高官。
只见那邹府尹四十出头,面容清瘦,眼下微青,看样子是连日案牍劳形,三缕短须修剪整齐。头戴乌纱,身穿正三品绯色官袍,腰间玉带,但袍角有些皱褶——仿佛还不适应京城的繁文缛节一般。
大堂之外里三层外三层:
最内一层,站了二三十个年轻小伙子,或英俊、或秀美、或英武,穿着统一的素净打扮——质地挺括的云纹缎,素白如雪,光照下隐现流水暗纹。腰间系素纱绦带,结法为泷水结,前垂两缕,形如瀑布。领缘和袖口都以银灰丝线绣出水波纹,远看似素白,近观则如细雨落池。左胸处绣“泷”字,笔法神韵与门口金匾上的“泷”字如出一辙。
只见他们各个面色沉重,不苟言笑。知道的人便纷纷一个一个去打量,静态时如谪仙临世,不染尘埃;动态时衣袂翻飞间,暗纹浮动,恍若一身素白裹着无声的浪。这京城排名第一的男风馆,果然是别有不同,小伙子们真带劲!
再外面的五层,则是挤满来看热闹的百姓,彼此间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——说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、定国公家的徐公子,到了小唱馆玩完了不但不给钱,还把人给打了,把店给砸了。。。据说徐公子那话儿啊,就只有小拇指大小。。。而且极不中用,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撑不过。。。故而恼怒了。。。说的绘声绘色,如亲眼所见一般。
堂下右侧跪着三个人——玉城、周浑和泷海。
堂下左侧坐着的,便是那个人们口中鸡巴又小又不中用的徐公子!人家都跪着,偏他坐着?光是他这仗势欺人的架势,就已经激起了一干人等的不忿。
只见那徐公子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,生得倒算俊朗,但因常年纵欲,黑眼圈严重;肤色略显苍白,鼻梁高挺但嘴角常带一丝轻蔑笑意。一双眼睛狭长微挑,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讥诮,七分傲慢,尤其打量美人儿时目光轻浮露骨——此刻他眼中唯一的美人,便是对面低头跪着的玉城,同样一身雪白素净打扮,头上一根血玉髓的簪子格外耀眼。
其实案子并不难办,双方对质后,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:
首先,徐公子说不满意泷海的服务,故而不愿付钱。而满意不满意是很主观的事情,泷海无法证明自己的服务让人满意,他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自己被徐公子打了,且被徐公子用扇子弄的血肉模糊,有医馆的证明。
其次,砸店的时候是徐公子先动的手,周浑属于后发制人,打伤了两个又打又砸的家丁,打掉了徐公子两颗牙齿,都有医馆的证明。可周浑自己却是安然无恙!
接下来为难的就只有这个邹府尹了!他虽初来乍到,不知道徐公子过往的风流和恶名,但徐家、定国公的名声,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。所以该怎么判呢?
新官上任,想的是要秉公执法,但又不能引火烧身,毕竟徐家得罪不起。。。所以就必须得在律法框架内找平衡。
沉思之后,邹府尹给出了自己的判决:
徐世祯殴打泷海、砸店毁物,属“以良欺贱”,按律应杖六十,但念在属于“酒后滋事”,判徐世祯赔银五十两给泷海,并赔偿砸店所造成的的财物损失,再罚闭门思过十日。
周浑殴打徐世祯致掉牙,属“殴伤勋贵”,按律应绞刑,但念在纯属自卫,可轻判减罪——判杖一百,流三千里,允许“赎刑”,即交银二百两抵罪。
泷阳雅筑,明面上是汤泉浴池,背后却是做着男风馆的生意,斥责“伤风败俗”,罚银一百两,勒令停业整顿一个月。